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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之旅的起点和终点(上)

1998-07-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七、八年前,我迷上了德语文学中的“成长体小说”(Bildungsroman),凯勒的《绿衣亨利》和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成为我整个青年时代的圣经。很长时间内,没有馨香礼拜的纯净心境,我不敢随意触动它们。经过若干人和事穿过长长的、黑暗而又奇异的青春走廊,站在尽头的我想对它们进行一次重读。

浪漫这个词眼下并不时髦,饱受它误导和荼毒的明智之士宁愿采取一种谨慎、冷淡甚至讥嘲的态度。但无法回避的是,人内心深处对浪漫有一种固执的渴求。我认为对浪漫的渴求可能建立在人生是一场不可逆转的旅行之上——我们从投至世界起,便无日无夜不在走向命定的死亡。旅行成了一种暗喻,浪漫是旅行的固有特点。

我把浪漫之旅的起点定为对奇遇的渴望。因为这种渴望,人才可能迈出成为他自己的第一步。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前部分有一个令人费思的重要情节:代表理性一极的、后来成为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居然帮助并促进了代表感性一极的歌尔德蒙从修道院出逃。一贯温和、师长般的纳尔齐斯竟用凌厉的追问把歌尔德蒙逼到他不愿正视的潜意识领域,并因强烈的刺激而晕厥过去。人最极力掩饰的、最恐惧的东西往往才是他最向往、也是他身上最真实的东西,大多数人都不敢面对自己的自我意识,真相在“去蔽”后的歌尔德蒙面前展开:那个离家出走的、被他故意遗忘的母亲,一个美丽温柔而又放荡不羁、谜一样的女性,才是他的真爱,代表着他所向往的感性生活,而修道院生活则是父亲和秩序强加给他的。纳尔齐斯就是要让歌尔德蒙做纯粹的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他认为歌尔德蒙甚至比他本人更优秀。发现了自我的歌尔德蒙首先要放弃的便是和纳尔齐斯的交往,他来向纳尔齐斯告别,他必须到修道院墙外的广袤世界去流浪。这儿出现了疑问:纳尔齐斯帮歌尔德蒙找到了自我,让他出走,那他本人呢?苦修和禁欲真的是他所愿?如果他的天性和修道院生活极其一致,又何必采用苦修这种强制方式?他隐藏的自我岂不更深,有可能成为法朗士的《黛依丝》中的伪圣人法非愚斯?黑塞在小说末尾安排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晚年重逢,提到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院长纳尔齐斯内心触动极大,暗认为和潦倒的浪子歌尔德蒙相比,自己有所不及。但黑塞更注重的是要把这两人设置成理性与感性、灵与肉、抽象与具体等两极,人性的真实被寓意的真实所替代。所以歌尔德蒙的出走和流浪比他人更彻底,不妨认为他对立的影像——纳尔齐斯的一部分也跟着他走出了修道院。

漫游和流浪生活的美妙在于它的未知和不确定。歌尔德蒙觉得自己是把命运交给了母亲。他一直在受着她的吸引和召唤,但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形象,她暖昧,模糊,如同河底上摇曳不定的金色闪光,如同目光下捉摸不定的梦境。歌尔德蒙尽情地使用着自己的感官,让觉醒了的爱欲得到充分的满足:他从一个女人的怀抱流浪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学习着各种各样爱的方式和艺术,认识和辨别着千差万别的女性和爱情。他博闻强记,具备着一种罕见的天赋。有一天,他在一个分娩的产妇脸上看到:那痛苦中扭曲的线条竟然和他爱过的女人在极乐时陶醉的线条没有多大区别。他突然领悟到:痛苦和欢乐是相似的,好像一对同胞姐妹。除了爱情,歌尔德蒙在流浪生活中感受最强烈的便是死亡。他意识到人生只是一场愚人的游戏,存在是短暂的,所有的生命都在枯萎,人类的痛苦和欢乐都会消逝、淡忘,唯有冷酷无情的死亡充斥着宇宙。他杀过人,数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所有这些,都促使他走向艺术,让他的生命具有某种价值和意义。母亲的形象渐渐化成人类之母的生活本身,有一天歌尔德蒙在幻觉中看到了她的容颜:她从生的渊薮的另一边探身过来,带着茫然的微笑,神情妩媚而悚惧地看着人世,她冲着生微笑也冲着死微笑,她是欢娱也是恐惧和死亡。歌尔德蒙决心要抓住她,有朝一日把她表现出来。艺术是父性世界和母性世界的结合体,能够调和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分裂的天性;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具有两重性,具有神秘这种主要特征,能够用明确的、形象化的东西表达无形的、游移不定的梦境。可是,艺术,看似灵性的艺术,它需要的是劳作和耐心,创造往往是以生活作为代价,使自己沦为一件工具。歌尔德蒙不愿意为了艺术而丧失自由和生命的乐趣,不愿意把艺术当作目的,他继续追随着那母亲的召唤流浪。终于有一天,饱尝了欢娱和死亡的恐怖,感官已经餍足、浑身沾满血污尘垢的流浪汉歌尔德蒙站在了“纯洁精神”的代表纳尔齐斯的面前。纳尔齐斯鼓励他进行艺术创造以实现自己,把自己作为一种不充分的可能通过工作参与真实的存在,接受完满和神性。歌尔德蒙的艺术创造获得了成功,纳尔齐斯发觉和自己脱离感官建立纯精神的和谐世界相反,歌尔德蒙在通往感官的道路上更深刻地认识了存在,他用一双沾满污点的手把无常化作了永恒。

最令人震惊的是歌尔德蒙之死。在极度的肉体痛苦中,歌尔德蒙意识到自己就要走向死亡,这时他看清楚了永恒之母,觉得如果手上还有力气,可以把她塑造出来,这是他多年来最珍爱的梦想。可是她不愿意他暴露自己的秘密,让他死去。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咒语:对于探索着那无底深渊的奥秘,可能会泄底的艺术家们,自然如此残酷无情,你开口,所以你必须死去。这不正是古往今来大多数天才艺术家的残酷命运的写真?我们不是可以看到其间闪烁着尼采那孤独而疯狂的身影?歌尔德蒙认为艺术和艺术家如果不能像太阳似的炽热,像风暴似的猛烈,而只能赏心悦目,带来小小的幸福感,那就毫无价值,可是狂热的激情是用生命燃烧的结果,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能量经得住持续燃烧?也许,创造本是造物主的份内之事,而妄想僭越的人类,会遭到某种天谴吧。从普通的人情上说,纳尔齐斯让歌尔德蒙做纯粹的自己,成为没有理智约束的脱缰野马,直至走向毁灭,良心不应遭受指责。那不断出现的永恒之母,是欲望、热情、死亡的象征,歌尔德蒙则一直是欲望和热情的奴隶,他虽然成了一名艺术家,成功地用形象表达了人类心底的梦想,但是作为个人,他是不幸的,不完整的,他用一生完成了人的一个方面。虽然他曾想摆脱,但他仍然是艺术的一件牺牲品和工具。正如摒弃了所有感官的纳尔齐斯在另一方面作出的牺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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